一
讲一个在皖南一带广为流传的鬼故事：
从前，有一对姐弟去外婆家，走到半路，遇见了鬼怪假扮的外婆。但姐姐细心，记得外婆脸上有粒痣，不信。那外婆便用拇指在脸上一点，脸上顿生了颗痣，姐弟毕竟年小，便信以为真了。外婆把二人带回家中，因床太小，晚上外婆跟弟弟睡一头，让姐姐一个人睡一头。半夜，姐姐被“咯嘣咯嘣”的声音吵醒，问外婆在干嘛。外婆说在吃炒黄豆。姐姐说也想吃，外婆不给，便用手去掏，掏到了——哪里是黄豆！分明是弟弟的手指头!姐姐便说想去屙屎，溜了出来，外婆知事已暴露，起身在后面追。姐姐便爬到树上，外婆不会爬树，只能在树下干等，等到天亮太阳公公出来了，便把外婆照死了。原来，那人不是他们外婆，是“野深帝”——小时候只听到这三个字音，但至今我也不知“野深帝”是为何物，我想，它既然吃人，应该是类似于僵尸的生物罢。这个故事流传极广，吓了几代人，不同地方细节也不甚相同，有的地方则说外婆是“红毛像人”变的，这我也不知是为何物，似乎课文里描写过“太平天国”后期逃散的兵卒也有吃人的传说，称作“红毛”。不知所谓“红毛像人”跟这“红毛”有无关系，我未做研究，故无佐证。
这故事是我二妈（我们这边叫二伯母为二妈）讲给我听的，小时候我极爱听此类故事。但这类故事只有二妈知道的多，也愿意给我们讲。若让我母亲讲给我听，她肯定会说不知，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，但确乎没有二妈知道的多的。
二
讲鬼怪的故事，我们这边老话叫“翻经”，所以我便经常求着二妈“翻经”给我听。“翻经”白天不“翻”，光天白日的，没意思。要“翻”便要等到夜深人静时，万籁俱寂，夜风轻轻扶摆着窗外的树杪，关了灯，衬着月光，更显幽静，也更恐怖。小时候，我二伯跟我哥（二妈的儿子）在外地打工，二妈常一个人在家生活，我便吵着要跟她睡，让她“翻经”给我听，每次总求着她“翻”十几篇我才肯睡。她知道的“经”很多，很少会说重复的，我因此度过了许多个有趣而不眠的夜晚。
比如有蛇吃人的“经”：从前有一男孩，在上学路上捡到一条小蛇，偷偷装进书包里，带去了学堂。晚间则带回家中，同枕而卧，日日如此。后来，男孩外出求学，便把蛇放还了。多年后，男孩中了状元，衣锦还乡。却听乡里有人说，某某地方有大蛇吃人，一打听，正是他当年放还蛇的地方。状元便去一探究竟，此时蛇已长到簸箕粗了，见了状元，很兴奋，也很乖巧，全无吃人模样。状元问蛇可吃过人?蛇黯然点头。状元不语，掷出腰间佩剑，剑笔直地插在地上。蛇明了状元的意思，便自己在剑锋上磨断了脖子。听说后有人把蛇的肚子破开，在里面找出足足两升的衣服扣子。古时计量多用“升”，为什么是衣服扣子？大抵觉得人身上只有扣子坚硬，不易消化，且好用来计数。两升扣子，可见到底吃过多少人了。
这故事并不可怕，最后蛇自戕而死，也算是知恩图报了。
二妈家的老房子，小时候就在这里面听的“翻经”，因为多年没人住，现在已经坍塌了。加了黑白滤镜看起来有丝丝恐怖，可惜找不到原图了，为了找这两张照片，翻便了相册。关于蛇的“经”有很多，比如有蛇渡劫化龙的，有蛇变成美女洗澡被人偷看而杀了偷看之人的，只是时隔多年，我早已忘了细节。不止是蛇，也有其他动物，如人了做亏心事变作“夜哭狼”的“经”。“夜哭狼”我也还是不知是为何物，听名字大概是常在夜里嚎叫的犬科罢。是说从前有一儿媳妇对婆婆很不好，有多不好？每次吃饭总在碗底加半瓢屎给婆婆吃，如此浑恶。某天儿媳妇不在家，天上来了个神仙，神仙给了婆婆一件花衣裳，并嘱咐她让儿媳妇穿上。哪知儿媳妇回家后看到衣裳，不消婆婆说，便抢去穿上。突然，衣服一紧，儿媳妇倒在地上抽搐哭号不止，未几变作了“夜哭狼”，而衣服的图案正是“夜哭狼”身上的花纹。这故事颇有警世意义，告诫人们要尊敬长辈，否则报应不爽，恐遭天谴。比动物“经”更多的，就是鬼怪了。我自小怕鬼，就是听多了鬼“经”的缘故。但其实鬼跟人一般，也分好坏，有害人的，也有救人的，只是许多“经”在我记忆中早已模糊，亦有少数我记得深刻的：有一女鬼路过某地时被一座庙阻住了去路，说是庙里有佛光，不敢近去。这时来了一书生，让女鬼躲进自己袖子里，如此佛光便照不到了。过了庙，女鬼准备答谢书生，却见远方来了位“杀神”——这“杀神”我也不知是为何物，不过听二妈说，那“杀神”由四个小鬼抬轿，轿子四角各挂三颗人头，共十二颗，见人就杀。女鬼便让书生赶紧躲进自己裙子里，等“杀神”走近，问女鬼：“你这似有生人气息，你可见到生人？”女鬼说并未见到，“杀神”去了，如此救了书生一命。可见万物皆具人性，皆通人情，即使是鬼物也不例外。三这些“经”听起来颇离奇，当时我似信非信。不过，二妈她也有亲身经历的“经”，实在是吓了我好多年。一是说她小时生了场大病，几乎是要死了，躺在床上，每日见横亘的房梁上坐着两个孩童，一男一女，冲着她笑。后来她与亲戚说了自己所见，有一个亲戚便拿起斧头，爬到房梁上去乱斫一通，孩童便不见了，她的病也好了。斧斤是利器，克鬼，农村家里有人撞邪了，便在床边放把斧头，有驱逐邪祟之效。老家的傍晚，很美对吧，二妈家就在隔壁，已不记得具体拍摄日期了。另一个“经”是关于民间的禁忌的，说三月三的夜晚不可明火，否则易撞邪。“三月三”又称“上巳节”，古时人们于这天有在水边举行祭礼的习俗，为洗濯去垢，消除不祥，称为“袚禊”，为胜事，王右丞《兰亭集序》有以记之。而在我们这边的习俗里，“三月三”是鬼节，“三月三，鬼下山”，这句童谣的意思是这天孤魂野鬼全从山里跑出来，游荡人间。总之此夜，小孩不宜出门，即便想，大人也不允。二妈小时就在这夜撞见鬼了——她说那日她忘了日期，刚好夜里尿急，便擎了个灯去茅房。刚脱下裤子，隐映的灯火照见墙角立着一矮人，是一位已故的亲属，正怒目而视，又突然抓起墙角歪靠着的扁担，向她便打。二妈吓得魂飞魄散，不及穿裤子便跑，边跑边尿，边尿边跑，尿了一身。小时听到这里，笑得不行，但也害怕，好长时间不敢夜里一个人上厕所，亦疑惑，即是已故的亲属那为何要打她？大概是怪他三月三夜里明火？从此这禁忌我便牢记在心，多年不敢违背。除了这个，她还有人看鬼而鬼看不见人的法子：于三月三的夜晚，到一个地势高一点三岔路，蹲下，脱去鞋，头上顶个筛子，鞋放筛子上，便可看见夜中游离的鬼火。小时候很神往，颇想一试，又不敢，也没寻着机会，故至今未落实。后来知“鬼火”便是“磷火”，尸体腐化后会生成磷化氢，可以自燃，即使如此，至今我也无缘一见，只是不再如小时那般好奇与神往了。不仅鬼可见，二妈亦有治鬼的法子，但颇有局限，唯对一种鬼有效——白日鬼。白日鬼只出没于远离人烟的山野，无状无形，人在野外，若迷了路，大概率是白日鬼施了迷障，要把人引到悬崖边摔死。人若意识到，只需撒泡尿，便可破了迷障，听说只因它怕骚味。二妈以前就被白日鬼迷过，浑浑在山上兜了好几个圈子，怎么也走不出去，累了，歇下来撒泡尿，眼前之景立刻变化，她竟身在荆棘之中，是白日鬼走了。后来我与一群小伙伴爬山，山中地形复杂，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。我以为是被白日鬼迷惑了，说要撒尿才行，一行人便都停下来撒尿，你一泡，我一泡，骚得不行，想着这会儿鬼该走了吧，可眼前景物竟没变。后来，我们找到了回去的路，这事便成了我多年的笑柄，说起小时候的糗事，总少不了有人拿这件事取笑我。四我还颇知道一些奇“经”，限于篇幅，便不说了，然我所记的，不过二妈所讲的十一。唉，已经好久没听过二妈“翻经”了，长大后，对鬼神少了兴趣，便不再神往，已失了趣味。有时想来竟也惋惜，二妈未读过书，不通文墨，否则，或许可以编一部《子不语新编》了。但我至今怀念那些不眠的夜晚。祝：年年无碍，岁岁无忧。
大寒刚过，马上要过年了
廿
二
喜欢可以转载请注明：http://www.0431gb208.com/sjszyzl/802.html
